帐内忽然安静下来,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允轩神色一滞,旋即不动声色地与傅临风对看了一眼,沉下脸来,提高了声量:“上官逸原本要置我们于死地,这样的人,你说应该如何处置?”
雪若无言反驳,沉默了一会儿,才艰难道:“念在……”
听她要替上官逸求情,允轩怒从心头起,不耐烦打断道:“雪若!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能不能清醒一点,还对上官逸念念不忘吗?”
见允轩发怒,傅临风忙识相地退了出去,只留他们兄妹二人在帐中。
雪若摇头,只觉得心乱如麻,讷讷道:“我没有…”
“没有就好,”允轩接下话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雪若,这些日子你也受苦了,好在临风率大军前来解围,你就不要多管其它的事情了,好好休息吧。”
雪若擡眸,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她的脸看上去脆弱苍白,喃喃道:“你....当真要杀了他吗?”
就算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但只要想到上官逸的名字会与死亡联系起来,她就会产生强烈的割裂之感,抑制不住浑身冰冷,脚下发软。
她不想深究自己这种反应是对还是错,是否合理,只是单纯地想让自己没那么难受。
允轩低头,看着她紧拽住自己衣袖的手在发颤,不由想起那次她将剪子抵在自己脖子上,威胁自己放过上官逸的样子。
不觉又有几分薄怒,寒了声音道:“你就算不记得那人如何欺你辱你了,也不记得他是如何欺世盗名,将我夏州朝野上下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这几句话精准地击中了雪若的要害,她松开拽住他衣袖的手,咬着唇,低头不吭声。
缓了好一会儿,她擡起头,目光清明沉静,“但他多次替夏州打扮卑兹汗,立下赫赫战功是真,他拼死将王兄从天牢里救出,也是事实,对吗?”
“允轩,我只求你留他一命。”
允轩压下心头怒火,放缓了语气:“好了,为兄知道你向来宽厚仁义,我现在只是把上官逸绑在外面杀杀他的锐气,让他吃些苦头给你出气而已。”
雪若似松了口气,仍放心不下,小心翼翼确认:“所以....你不会杀他的,对吧?”
“不会,”允轩诚恳点头:“你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北魏的王子,他这样的身份我是不会把他怎样的。”
雪若定定地看着前方虚无之处,“他....虽有大过,但也有功。不如,功过相抵后小惩大诫,将他驱逐出夏州便罢了,我想,北魏王室也不会置他于不顾的。”
允轩侧目观察着雪若的表情,忽地豪放地笑了起来,微屈手指刮了一下雪若的鼻尖,亲切道:“好!就听我们雪若的!”
雪若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
允轩伸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自心中长叹了一声。
雪若出去后,允轩在心中算计,如果作为北魏的五王子的上官逸被他杀了,会不会引来北魏大军讨伐?
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世人都知道北魏王是靠吴皇后家族势力扶持才登基为王的。
吴氏一族在北魏向来一手遮天,吴皇后只有一个独子就是符凌止,五王子是什么来历尚不清楚,王室之中哪有骨肉亲情,此番又遭上官逸算计吃了大亏,怕是对他更加恨之入骨。
他除掉上官逸,多半正合了符凌止之意,不过需提防北魏借着上官逸的名头来找夏州麻烦。
而今之计,只有尽快地拿下长乐城,待他主政夏州之时,才能全力以赴抵御外敌。
他负手望着营帐外的漫天飞雪,眉目间尽是孤绝冷厉。
傅临风说得对,此刻没有什么比牢牢掌握两营军力更重要。
毋容置疑,上官逸必须死。
*
天色渐渐暗下来,雪仍未停歇。
积着厚厚一层雪的营帐外,绑在木桩上大半日的上官逸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他的头发和眉毛上都沾着细碎的雪花,膝盖无力微屈,双足深埋在雪中,毫无生气地垂着头。
因风雪未停,除了巡营的士兵,其余的人都在营帐中避风。
一个消瘦的身影顶风冒雪走出营帐,有些艰难地走在深及脚背的积雪里,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却越走越快。
他在木桩前面停下脚步,赶忙脱下身上的披风披在昏迷不醒的上官逸身上,又弯下腰,两手扒开覆在他脚上的积雪,见到上官逸的双足已经冻成深紫色,顿时勃然大怒。
用不了多久,就算不冻死,这双脚也怕是要废了。
狂风呼啸着掀起雪花打在他的脸上,他冷得发抖,却哆嗦着解开自己身上穿的棉袍,把棉袍垫在上官逸的脚下,并将他冻伤的脚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左先生…”有人在后面叫他,他回头看去,却见房赟从不远处快速奔了过来。
“先生,大风大雪的您怎么把衣服都脱了,您向来身子弱,这怎么使得。”房赟气喘吁吁道,他看了一眼上官逸,犹豫道:“他是谋逆罪人,您这样…会连累自己的…”
他是左子衿从乱葬岗捡来的孤儿,一直记得左子衿的恩德,这一路上房赟始终默默地照顾着左子衿,见他独自冒着风雪跑出来,不放心就跟了出来。
左子衿擡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将上官逸从头到脚裹严后,起身就往允轩的营帐方向走。
房赟忙快步跟在后面,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裹在左子衿身上。
允轩与傅临风正坐在帐议事,忽然听外面的军士说左子衿求见,允轩还没答话,左子衿已经闯了进来。
允轩笑道:“左先生,近日身体还好吗?大风大雪的,不在帐中休息,找本王有事吗?”
左子衿面若寒霜,冷冷道:“在下来向殿下讨要一个人情。”
允轩挑眉道:“哦?什么人情?”
“瑞丰二十五年,慧贵妃突患恶疾,药石无医。在下奉旨进宫替贵妃娘娘医治,逾数日,娘娘终得痊愈,殿下当时曾允诺欠在下一个人情,日后必当相报,殿下可还记得此事?”
允轩怔了怔,随即点头:“不错,本王记得。
不知左先生要本王如何偿还?”
左子衿漆黑的眼眸中波涛汹涌,竭力平静道:“就是外面绑着的那个人。”
傅临风闻言惊诧,立刻驳斥道:“上官逸是谋逆恶贼,殿下这样处置,也是他罪有应得!”
左子衿瞟了他一眼,冷笑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何必将人折辱至此?”
傅临风恼羞成怒:“反正明日一早就要斩首,现在他落在我们手中,自然任由我们处置!”
左子衿猝然一惊,心砰砰乱跳,他马上恢复了镇定,对允轩朗声道:“殿下,在下只是一个大夫,从来都只会救人,不会杀人,更加不管朝局政事。无论明日你们是否要处决他,如果现在不放他下来,恐怕明日你们处决的,只能是一具尸首了。”
允轩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他是号称战神的武将,怎么可能冻两下就死了呢?左先生,你不要言过其实了。”
“殿下不知吗?他已身负重伤,禁不起这样折腾。”左子衿目光寒凉如水,见允轩面露讶色,他平静道:“和亲队伍在赴凉州路上遇袭,上官逸曾经掉落过悬崖身受重创,而且他还被卑兹汗公主砍伤....”
他微微擡起下颌,正视允轩,墨色的眼眸深沉如海,一字一句回荡在营帐中:“殿下,擡头三尺有神灵,做人做事当求问心无愧,岂可过河拆桥,以怨报德?”
一番话振聋发聩,允轩愕然望着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