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眼前便出现了希望,贴着峭壁有一条不起眼的上山小路,应该是被樵夫或者猎人踩出来的小径。
上官逸扶着崖壁,身上背着左子衿,沿着这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脚底越发滞重,他不得不走一段,便靠着崖壁歇息一会儿,左子衿默默地伏在他的背上,一声不吭。
一路上不见人影,也全无人声,空寂的山谷中时不时听到三两声不知道是野兽还是鸟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崖顶的距离仍然遥不可及,令人生出看不到头的绝望。
上官逸仍然摸黑往山上爬,感觉到他的气息逐渐紊乱后,左子衿冷冷道:“天黑了,我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明日一早再走吧。”
上官逸喘息着停下脚步,思忖片刻后道:“也好。”
悬在半山的崖洞里生起一堆篝火,上官逸站着洞口向外查看。
山中浓雾弥漫,放眼望去只见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葳蕤丛林,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火光。
他心中思忖,这座山方圆十几里,搜寻他们的人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找到这里,看来今夜也只能先在此处先歇息一夜了。
回头见左子衿坐在火堆不远处,身体靠在崖壁上,似乎睡着了。
一张脸苍白瘦削,唇上半分血色也没有,双手抱着蜷在胸前,一阵寒风吹进来,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入夜后山中气温骤降,见他畏寒战栗,上官逸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又往火中加了几根树枝,火苗窜起热力扩散开来,他穿着中衣挨着火堆坐下,也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
左子衿双目紧闭,眉峰深锁,依旧在睡梦中,脸上的神情却变得焦躁起来,分不出是痛苦还是悲伤。
他看到那时的自己,正奄奄一息躺在燃着熊熊大火的营帐中,那些刺客以为他必死无疑,放了火就扬长而去。
他手脚尽断,求生的欲望让他用最后的力气爬出营帐,燃着熊熊大火的营帐在他身后不远处轰然倒塌。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不清的尸体,四周全是血腥味,他心中居然还存着一丝丝希望,也许父亲还会回来,他说过一定会回来救他的。
怕自己这副吓人的模样让父亲认不出来,他用最后一分力气爬到了一块空地。
他忍着不死,躺在那里等了一天一夜,还是没有等到父亲回来。
“父亲,阿让就要死了,撑不下去了……”
“父亲,你怎么舍得阿让去死,呜呜呜呜……母亲……”
他心里哭喊了千百遍,浑身上下已经疼得麻木了,心一分分变冷。
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事到如今还在期待着什么?
从父亲让他与小五换衣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然是一颗弃子。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被他们抛弃得这么干净利落。
也许是他注定命不该绝,就在他气若游丝行将绝命之时,遇到了正好路经此地的医圣谷谷主。
那日谷主正好心情好,原本病患千里求医他也未必高兴一看的,见他那日四肢尽碎,经脉全断,容貌被毁却还剩一口气的情形,不知怎么就有了自我挑战的兴趣,觉得如果能把这样一具几乎全毁的躯体挽救重造出来,将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
他被擡回了传说中无人知晓在哪里的医圣谷。
谷主花了两年时间替他接续手脚的骨头和经脉,又花了一年时间重新替他造了一副面皮,并且修复他被浓烟熏哑的喉咙。
那几年他浑身裹满纱布浸泡在药汤里,忍受着胜过刮骨锥心的痛楚,喝下数不尽的苦药……
三年后,他怔然望着铜镜中陌生而苍白的脸,开口时,发现连声音也变了。
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谷主说,他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和生活,但因为这具新身体太过脆弱,经受不起一点病痛侵蚀,所以他需要格外小心才行,而且每年都要回医圣谷,在药汤中调养月余,才能勉强活个十来二十年。
他心中死水微澜,十来二十年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救命之恩如山重,他跪地重重拜倒在谷主面前。
谷主怜他悲惨遭遇,见他天资聪颖,于医学又颇有领悟力,便收他做了关门弟子,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
第四年的时候,他按捺不住回了一趟宁阳。
因为心中牵挂着母亲,母亲定然以为他已经死了,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如今他换了一副模样回来,又要怎么跟母亲解释这一切,他心中隐隐发痛。
还有父亲,和...那个人,他想知道,用他的性命换回来的日子,他过得可好?
没有想到迎接他的不是旧家门和母亲的笑脸,而是贴着封条的废弃庭院和荒野中一座座坟墓。
三年前,大将军温归鸿勾结外敌意图谋反,全家一百二十余口人被满门抄斩,温归鸿潜逃自今未被抓捕归案。
客栈的店小二说起温归鸿造反的旧事,义愤填膺,破口大骂温贼当诛,全家死不足惜。
他猝不及防地吐出了一口血。
凄凉的月色照在孤坟之上,他颤抖着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墓碑。
“阿让,跑得慢些,当心跌倒…”
“阿让,鸡汤好喝吗?”
“我的小阿让又长高了…”
记忆中亮起明媚的光,娘亲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娘亲的手如绵似锦抚摸自己的脸,娘亲望着自己和煦如春风的微笑…..
如今,他的娘亲,变成了一块冰冷坚硬的石碑。
世上只有娘亲最爱阿让,而娘亲到死,都没有能够见到他一面。一千多个日夜他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从此再也无人述说,他成了飘荡于世间的一缕孤魂。
那夜墓地的大雨寒冷刺骨,他抱着母亲的墓碑痛哭嚎啕,脸上倾泻而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泪……
左子衿从梦中猛然惊醒,在黑暗中睁着惶恐的眼睛,喘着粗气回不过神来,背上的冷汗湿透衣襟。
火堆中的树枝已经燃尽,只剩下微弱的火星,他看到自己身上盖着的衣裳,立刻嫌恶地将那衣裳扔到脚边,仿佛那上面有毒蝎子一般。
他缓缓转过头去,望着不远处靠着石壁沉睡的上官逸,黯淡的火光中,他的脸有些许扭曲,眼神逐渐冰冷狠绝。
他扶着崖壁站起来,悄无声息走到上官逸身边,弯腰捡起他放在一旁的剑。
宝剑离鞘的寒光照亮了他脸上的决绝与忿恨。
他定定地望了上官逸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