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觉极度不敏感的小木人挣扎了一下,忽然愣住了,他怎么会觉得痒……
柳灵童是不应该有这种知觉的,毕竟他的身体只是柳木雕刻,不是活人那种充满生机的皮肤。
“喵——”貍花猫叫了一声,又舔了一口小木人,像是在叮嘱什么。
孟平阳有些吃惊地看了一会小貍,又看向谢明息与苏磐,谢明息脸上挂着鼓励的笑意,苏磐倒是平平淡淡的,说道:“你能顺利转世,也是师父想看到的,你被这具身体绊住太多年了,应该有自己的前程。去吧,师父那里我会解释的,几位请?再过些时候应该也有人要来了,庙里说话,可能有些不方便。”
孟平阳松了口气,回头一瞧,自己的两个顶头上司早就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受苦,悲催极了。
也只有面前这两个人,能让两位城隍都纡尊降贵亲自过来,然后自己这个负责跑腿与解说的就倒了大霉。
“确实也该走了。”省城隍“站”起身,慢悠悠地飘了起来,“外面正好有人要找你们。”
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两人一眼,无声叹了口气温和道:“你们以后还有很多路要走,有些责任,就要靠你们来承担了。”
谢明息骤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重了起来。
他是从正门走的,顺便打开了那扇从晚上就没开过的正门。穆澄惟正好带着几个人过来,被阴风一吹,脸白了三分,眉头跟着皱起。
“小师弟,算盘?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你修成了?恭喜。”
谢明息看他身后几个自己不认识但是挺眼熟的人,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苏磐静静看着他,问道:“几位……不在省城,来我紫霄观又有何贵干?”
那种语气,可以说是十分微妙。
那几人中为首的从公文包里掏出几份文件,不理会苏磐稍微有点不客气的语气,笑着说道:“按照规矩来走动一二,苏道长想必不会赶客?这里有几份东西,想请二位看一眼。”
苏磐有些恹恹,低下眼:“穆师兄既然在,何必来找贫道。”
领头那个笑道:“穆道长虽然也是修为高深,到底不主事,可这份文件是一定要给主事者看的,苏道长还是看看吧,绝不会令你失望。”
谢明息扶了下眼镜,远远看到封面上写着“计划书”一类的文字。
果然他又说道:“因为一些原因……虽然不能扩建,但可以进行内部装修,所有设备都可以换成全新的。”
谢明息看到他师兄似乎睁了睁眼。
“没有条件?”
“条件当然有,但……”他的表情严肃起来,“你们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多。前人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在我们这一代,决不能使有功者寒心。这一笔款项会以捐赠的名义由道协拨款,不会有程序上的问题,只需要签字就好。我们做不了更多,只能尽可能在物质条件上进行帮扶。”
他严肃的表情又变得柔和:“虽然我们与道协的想法并不完全一致,但在大是大非的立场上,我们是同一战线的战友。这也是我们给得一点小小便利,是对之前孙佳璐的错误行为的道歉。”
孙佳璐就是孙副主任。
谢明息回想了一下,想起来这几个人是谁了,他在谢至元的升座典礼上见过,市民宗局局长!这可与和王志国暗通款曲的孙佳璐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绝对的实权人物。而这么一位实权人物,居然亲自——把捐赠文书——送了过来,还来向自己道歉?
天上掉下来一块好大的馅饼……
谢明息耳朵尖红了,有功不假,但他用心不纯,这“捐赠”拿着也烫手。
苏磐却没张口吃下去这张馅饼,而是笑了笑说:“多谢,不过——”
“远远有比我们更需要这笔钱的人,如果上面执意要给,就请再走一次程序,把它捐给更需要的人吧。庙里全部装修至少需要几百万,而几百万,能做的远不止于此。紫霄观是修道奉神的地方,如今这样就够了。”
谢明息恍惚觉得自家师兄身上闪着一种神圣的光芒,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圣父?不不不不,一定是自己看走眼了,一定是的……
民宗局局长的表情定格在了错愕上,他拿着企划书思考了几分钟之后才说:“苏道长高风亮节,那这一笔款项之后会转接别的部门捐赠出去——以紫霄观的名义。这是二位应得的,好名声应该对两位有一些帮助。”
穆澄惟在一边并不说话,也不阻止,而是玩味地看着苏磐。苏磐不再反驳,轻轻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局长又说:“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们会很乐意知道,包括穆道长。艾伦·安布罗修斯被捕了——以非法入境、非法传教,还有盗窃的罪名,这也是他应得的。据我所知,穆道长在海外传道,应该和安布罗修斯家族有一些矛盾,这一次的教训应该能让他们消停很长时间了。”
穆澄惟也愣住了,哈哈笑道:“都是历练,历练,我也不是那么记仇的人……有劳费心,多谢。”
民宗局的领导们没坐多久就走了,穆澄惟本来也是奔着艾伦来的,既然事情解决了就不多留,同样立刻订了机票回英格兰。
之后又陆陆续续有同道从天南海北赶过来,基本都是各地有名的高功法师,可算是好好长了脸,谢明息感觉自己应酬都应麻了,访客才陆陆续续减少,消停了,只有罗舒一直没回来过。而送走了客人紫霄观也不能立刻开门,庙里还有一堆东西要收拾,尤其是藏天搞的破坏!
*
谢明息躺在他师兄专属的竹榻上指挥韩鹤干活,自己眼睛一睁一闭,眼看着就要睁不开了。
“谢——谢道友,你受伤不干活我没意见,可那位——他受了什么伤不都好了吗,为什么只有我——”
谢明息迷迷糊糊闭着眼:“……什么,哪位,师兄啊……我担心……韩鹤你、你要是……”
他头一点一点的,话说的颠三倒四,快睡着了。
苏磐静悄悄走过去,一把将谢明息从竹榻上捞起:“别在这睡,会着凉。”
谢明息不安地挣扎,表情有些难受:“师兄、师兄……”
“嗯?”苏磐低下头凑过去,谢明息一只手抓紧苏磐的袖子,另一只手却按在胸口上,“哇——”,头一歪,吐出一口血来。瘀血颜色深到近乎深黑,吓得韩鹤扔了扫把跑过来看,急着问道:“没事吧他?啊?怎么忽然吐血了?”
苏磐无声叹了口气,摆手道:“你继续,没事。”
支使韩鹤那是相当顺手。
韩鹤:……
就,很萧瑟,挺秃然的,感觉自己很多余。
*
苏磐抱着人走了,走得不快,很稳,一点没晃着谢明息,但谢明息抓着他袖子的手也一直没松过。
他略微一低头,就看到他师弟似乎有些迷茫的眼神,蒙着一层雾,不知道是因为没戴眼镜,还是冬天的水雾,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些原因。
可他的的神情与几百年前近乎一般无二,迷茫中又带着自己独有的坚定,绝不会变更或是退后半步的底线。
这样的神情,他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再忘。或许这才是一年前的那个晚上,自己愿意在深夜开门见客的真正原因。即使岁月模糊了他的记忆,他的本能也会告诉他,就是这个人。
所以师父会说,就是这个人。因为彼此机缘都系于对方一身,因为自己其实从来不曾遗忘。
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他,从此有了想要当一个人的想法。而缘分真是妙不可言之物,不需多言,不必多问,自在冥冥之中。
他脚步顿了一下,并没有放下谢明息,尽量平静地说道:“两天了,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谢明息清醒了,谢明息僵住了。
“啊,额,师兄,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又该招人了?你看啊,风吟休走了,包庆标是藏天一直都包藏祸心,傅星垂被他姐带回龙江修行了,木木也转世了,现在庙里就剩下三个活人一只活猫,太冷清了吧?也忙不过来,我看韩鹤都要一个头两个大,而且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
他掰着手指期期艾艾比划道,又不知不觉中收了声。
苏磐的目光很凉,凉到他心坎里,让他不敢直视。
“师、师兄……”喉咙像是哽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最好。
他并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他只是一个愿望很简单的普通人,甚至现在连做大紫霄观的心思都没了。
能维持现状就可以了,他并不奢求更多。
他挣扎着扒开苏磐的胳膊,可那双近乎完美的手纹丝不动,急红了眼也没用,那根本就是非人的力量。
“你……罢了。”苏磐叹了一声,不敢直视自己师兄的谢明息只觉得脸上隐约蒙了一层阴影,有个温软的东西慢慢贴上来,在自己额头上贴了很久,很久。
万籁俱寂,天地间静谧无声,连风也是细而温和的。
而师兄在、师兄在……
师兄在做什么?
咚咚、咚咚。
一颗心脱离大脑的控制,在胸腔里跳动不息。他闭上了眼睛。
咚咚、咚咚。
他听到那个清透如山泉的声音慢慢说道:“明息,如果你能听见……师兄的心意,与你是一样的。”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贯四时而不衰,历夷险而益固。从此以后,漫漫坎坷长路,我陪你走,人间万千风景……我陪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