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故身骨(1 / 2)

见故身骨

谢明息根本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他伸手摸索着按了开关,头顶的灯亮了一下,然后“啪”一声,又暗下来,烧了。

“灯怎么莫名其妙坏了……今天坏的吗,没修?艾伦呢——韩鹤?”

谢明息又叫了一声,韩鹤依旧站在黑暗中不发一言。

不对劲……这个韩鹤不对劲!

他立刻盯着韩鹤往后退,却听到站在阴影中的“韩鹤”笑了一声,说道:“原来小美人你这么想我吗?我倒是不知道呀,多谢……美人垂青。”

腔调相当黏糊,明明离谢明息还有一段距离,却黏糊得好像就凑在谢明息耳边的……一条阴冷的毒蛇。

谢明息背后发寒,一种被什么东西盯上了的感觉蔓延四肢百骸,凉彻心扉。

“艾伦!韩鹤呢!你是来找穆师兄的?他不在凉山!”

“穆师兄?哦,对,伊文斯是你的师兄……不不不,我找他干什么?我的竞争对手我还不清楚吗?小美人,我是来找你的呢……你还记得我,某,不胜荣幸呀。”

这是一条毒蛇,一条随时会趁你不备咬上来,向你身体里注射毒液择人而噬的毒蛇……所以不能慌,更不能急,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周围一片黑暗与寂静,他感受不到苏磐的半点气息,也听不见别的任何声音,像是在一个独立存在的空间中,与世界割离。但他并不慌乱,这样的手法他之前就已经在艾伦手上领教过,而同样的套路更是令他想到了一个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自诩为正神的五方神……

“小美人,你的表情很有趣啊,怎么……啊!”艾伦并不安分,下一刻却不得不收回手!

“滚开!这里不欢迎你!”谢明息指尖夹着一张符箓,微弱的红光浮动,成了黑暗中唯一一点色彩。

“美人有刺……没关系,小美人,你这次手里可没有武器,也没有师兄能帮你了。”黑暗中的毒蛇眯了眯眼,眼中是狰狞的光芒。

“有没有由不得你说了算!”谢明息冷笑了一声,心中仍是不安却不曾表现出半分,反而转手将行李箱抓在手里,连人带箱子“砰”的一声砸在了艾伦身上!

“好好享受去吧!”谢明息很有自知之明,不再试图拖动艾伦,而将掌心那枚护身符一揉,硬生生塞进了艾伦嘴里!塞进去还不够,特意多戳了两下,保证艾伦一时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然后转身跑进了更深的黑暗中。

“呜……咳咳咳咳,呜呜……呜!”艾伦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悲鸣,眼睛睁大,手脚不受控制地挣扎抽动,整个身体痉挛,竟然扭曲成了一具火场焦尸的模样,当然,谢明息已经看不到了。

“紫霄观”里的灯全是坏的,谢明息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景色还是一般无二,没有任何变化。

可他的眼睛应该能看破大部分幻术幻境,艾伦有这个实力布置下完全没有破绽的幻术吗?谢明息不信。

“师兄?韩鹤?能听见吗?”

寂然无声。

谢明息一边呼叫一边跑到书房,书桌上没有朱砂,也没有已经书就的符箓,墙上有一道即使在黑暗中也分外明显的白痕,那原本是挂着若缺剑的地方,如今同样空无一物。

“哒、哒……”

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在他背后响起,推开虚掩的房门,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谁?”谢明息猛地转身,分明被他用护身符堵住嘴一时半会都不可能过来找麻烦的艾伦安静地站在门外,阴影中,他的神情晦暗不清。

不可能!

谢明息两只手紧紧握住,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要扎进手心的肉里,他手下出的符箓他很清楚有什么效果,自己也和艾伦交过手,一道护身符灌进去,他这个时候绝对不可能还能起来!

“不可能?”艾伦歪了歪头,依旧是那种粘腻的、仿佛阴暗角落中的毒蛇一般的语气,似乎感觉非常愉悦,“小美人,你在说……什么不可能?”

“我不可能摆脱你的法术的影响?”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但谢明息却觉得有一条毒蛇正在向自己缓缓游来,在冰冷的地板上摩擦出沙沙细响。而那双毒舌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可是很奇怪,艾伦的动作并不快,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或是一具供人随意驱策的尸体。

他得找些什么能对艾伦造成物理伤害的东西。

因为手指握得太紧,献血从掌心一滴一滴淌下,无声溅落在地板上。

“小美人,你是不是,在找这个?”艾伦从背后抽出一样东西,露出个古怪的笑。

那是谢明息异常熟悉的……

若缺剑。

怎么会在艾伦手上!这口剑艾伦又怎么能拿得起!

“你们……很自大啊,你知道吗。”艾伦的古怪笑意越发扩大,浑不在意握着若缺的右手“呲呲”冒出黑烟,在心口画了个奇怪的记号,而谢明息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那就好好享受吧,一定要玩得愉快啊。嗯哼,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等一切结束……”

“艾伦”的笑是妖冶的,他对着无人的虚空轻声道:“给过你机会你不珍惜,那就……一起来陪我吧。”

*

苏磐行走在浓重的黑雾中,举目破败,空无一物。

没有那座坐落在闹市中的小道观,更没有自己要找的人,或物。

他眼中只有似乎没有尽头的夜雾……而往回的退路也随着前进的脚步被斩断。坐在他肩头的柳灵童发出绝望凄厉的哭嚎,陷入醒不过来的噩梦。

“……吵。”

苏磐一手拎着算盘,一手在柳灵童额心画下记号,低声道:“……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柳灵童单薄的柳木身子抖了两抖,不再哭闹,但也醒不过来。

“……谁?”

无边寂静的黑暗中并没有丝毫动静,但苏磐相信自己的判断,即使是在失去了唯一声音来源、近乎剥离五感的情况下。

他并不害怕,或者说是无所谓,或者说是早就习惯了这样几乎没有感受的“感受”。

方方正正的算盘框里,算珠跳了两下,没有声音,也没有原来莹润的光泽。

“你居然能一直清醒着,它们对你不生效吗?可你的柳灵童都不能抵抗……你和你的师弟一样有趣呢。”

一个奇怪的声音,听不出男女老幼,虽然像是在发问,语气中也听不出半点好奇,只有浓重的欲望。

“让我来瞧瞧……见汝故身骨如何?”

*

视线陷入真正的黑暗,五感被削弱到极致,只剩下静静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拨动的声音。一双长着薄茧的手拨动无瑕美玉琢成的算珠,清脆的交击声韵律和谐,声声入耳。

而有一天那双手不见了,很远的地方,似乎有深切而悲痛的哭嚎,然后它被人举起,高高悬挂,静观岁月流逝。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袅袅香烟烛火中,是众生永不停息的喁喁私语,各种各样的愿望,汇聚成一片洪流。

虔诚的、肮脏的、卑微的、绝望的……

他们来了又走,他们走了又来。

庙里的道士换了一批又一批,香火有时兴盛有时衰败,战乱、盛世……来来去去的冥差都不知换了多少,又不知有几个厌倦了日复一日的生活选择投胎转世,只有与它相对的那尊神像始终如初。祂端坐于此,静默不语。

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了“想法”与“意识”,也许是终日听闻经文道法、众生心愿,它“醒”了。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它依旧被挂在高高的殿堂上,动弹不得。

有谁……会在乎一张算盘的想法呢?

多可笑啊。

“你是谁?”

它终于不知道要做什么了,“看”向对面那尊高大辉煌却身上满是岁月痕迹的神像,问道。

“我又是谁?”一个个圆润无暇的算盘珠滚动起来,并没有人发现。

“我是城隍。”祂说,“这里是城隍庙,你是城隍庙上的算盘。”

“城隍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吏竭其力,神祐以灵,各供其职,无愧斯民,与阳者相对,护一地百姓,曰城隍。”

祂似是一位宽厚的长者,耐心解释道:“算盘,算器也。而人算不如天算,此其一也;人死后万事一并清算,不能差之分毫,其二也;人若有冤,而阳间不能秉公执法,则由城隍代为审判,其三也。故而悬算盘与梁上,以示世人。”

祂又说道:“器物生灵,世所罕见,于此听道,福缘深厚。只是修成人身的机缘却不在于此,这天数啊……要乱了。”

它似懂非懂。

它是一张算盘,也只是一张算盘,并不想要什么人身。

祂笑而不语,只是日复一日给它解释庙里道士们每天念诵的经文义理,断断续续就是几十年。

几十年的风吹雨打,几十年的日升月落,它只觉得自己好像懂得更多了,变成了一张有文化的算盘,却丝毫没有别的变化。看着来来往往的香客,它并不无聊,只是有时候会想,用那样的身体行走,会是什么感觉?

城隍依旧只是讲道,并不多言,它于是也不多想,安静听道,每天看红日初升,月落星沉。

它想,人有那么多的想法有那么多的诉求,仿佛永无止尽,所以变得和他们一样,或许不是什么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