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誓他其实不想继续看下去,但是多年阅读养成的习惯与速度让他几乎不自觉地就把那一页日记上的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
“……九个月了,文韶的情况很不好,也许不该让她再出门了,明天联系一下医院看看能不能直接住院吧。”
“地震了,文韶在下楼时摔了一跤,幸好我还在她身边。”
“避难时有危房塌了,文韶说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他满身都是血,文韶给他起名叫‘明息’,闻此生息而救,命不该绝,就这样吧。”
“我们没找到他的父亲,只看到了母亲的遗体。文韶没有力气再找了,这也是我们的一点私心,对不起。”
“明天文韶检查完身体就带他去上户口吧。”
这一页到此结束,而后面的每一页都是空白,似乎这本日记已经被废弃不用,但平整的页脚与翻阅痕迹昭示真相并非如此。
日记本啪嗒一声落地,又被他慌忙捡起,把剪报与病历原样夹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片混乱中完成这些动作的,
“……师兄。”
他一只手下意识抓紧了变得和挂件一样大的算盘,口中如梦呓一般不断地喊着师兄。
他现在除了师兄,好像也没有话可再说。无声的惶急与惊恐席卷,最终只汇聚成三个字:为什么?
户口本在哪如今已经不重要了,他脑子里莫名想起清文在叠云岭上一句曾经听起来有些怪异的话:他们与你有二十年养恩……
谢明息曾困惑过一段时间,生养之恩总是合在一起说的,清文这句话就显得很怪。但他后来就不做深思了,因为和一个疯子无话可说。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那句话,但他宁愿自己一辈子不懂。
一直以为天生阴眼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倒霉这事儿没有底的,只有更糟没有最糟,霉运只会找上本来运气就糟糕的倒霉蛋。
我是谁,地震中的孤儿?我的亲生母亲已经去世,我父亲呢?爸妈为什么要收养我?和日记里的“身体不好”有关吗?
太多的问题在他脑中绞成一团乱麻,表现出来就是全然的呆滞,只靠着本能反应在叫师兄。
……尽管苏磐不能给他一个解答,但他这位师兄,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最能够信任依靠的人之一,甚至也许没有之一。
“我……师兄,我……”
越是开口,思绪就越混乱,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苏磐:“……你先冷静一下,去洗把脸。”
冷静,怎么冷静?苏磐如寒潭冷泉的声音为谢明息的混乱思绪扯出一个线头。冰冷的自来水拍在脸上,清澈水流中映照出年轻人略显苍白的面容。
那张虽然很好看很招桃花,却和父母亲人不那么相似的面容。
不仅是整体上看起来不像,很多五官细节也不相似,只有气质神似父母。让他和谢知意站在一起时,即使长相不同,也能被人认出是兄弟。
但即使知道自己长得和父母不像,也从来没怀疑过……自己是被领养的。天下和父母长相不同的儿女何其之多,即便再不像,也割不断父母拳拳爱护的亲情。
可是、可是……
谢明息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快昏过去。
“冷静下来了?没冷静就再洗洗脸。”苏磐的声音依旧平淡,他知道突如其来的真相对谢明息冲击很大,却不是很能理解这样复杂的情感。
“……冷静下来了。”谢明息哑声,又灌了一杯凉水下肚,只是胸口仍在起伏不定,神情有些恍惚。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饶是七情不同于人类的苏磐,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也显得有些无措,念了一段净心咒,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你出生在晋安地震之时,此事确凿无误。”
谢明息点头。
“你被发现时,你刚出生,你的亲生母亲已死,伯父伯母没找到你父亲……然后你被收养。伯母身体不好,又在地震时摔了一跤,要什么情况才可能会这样……你冷静下来!这只是可能!”算盘抖了一下,“啪”的一声在谢明息手上打出一道红印。
“这二十年里根本没人来找过你,除了早就盯上你的清文。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而且你现在的父母养育你二十年,没有生恩也有养恩,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谢明息沉默了很久后答道。他擡头透过窗玻璃望天,江夏的天空澄明,碧蓝如洗。
“我即将二十一岁,爸妈二十一年间待我如亲子,对待我与知意,是一般无二的,他们也从来没有提到过我的出身,连一点暗示也没有……”
他神思犹有些恍惚,但声音已逐渐坚定起来:“我明白了,他们既然视我如己出,那我就当作今天没看到过这东西,我就是他们的孩子谢明息,不必点破,更不必让他们伤心。”
“那你的亲生母亲呢,还有仿佛不存在的父亲?”
“如果有机会,我想我会试着追查。生母已死,日后我会为她在神前点一炷香……至于我生父,我也不知道。假如他同样在二十年前遇难,那这段往事就让它彻底埋葬吧。二十一年恍如一梦……既受此恩,我便是谢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