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第一百五十九章“卯正了,大人该上朝……
寅末,唐璎起身时,黎珀已经走了。
黎靖北一袭中衣,发冠齐整,张开双臂立在床头,被喜云伺候着更衣。
见她醒了,君王缓步踱至塌前,俯下身,在女子的额角落下轻轻一吻,眉眼含笑——
“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再睡会儿,到时候叫你。”
男人的嗓音低柔而缱绻,似早春的甘泉般沁人心脾,说话时,冕旒的玉珠扫在女子莹润的脸颊上,似被雨滴轻抚般,冰冰凉凉的。
唐璎伸手拂开那玉帘,支起身,将头贴在男人颈侧,就势亲了一口,旋即摇了摇头。
“不睡了,我还得去趟太医院。”
黎靖北俊眉微蹙,似是有些心疼,却并未挽留,只道:“晚上过来用膳。”
唐璎方欲拒绝,却见男人嘴角一抿,可怜兮兮地将下巴靠在了她的肩头。
“为夫过几日就要远行,这一别不知到何时才能相见,离家前,夫人连陪我吃顿饭都不肯吗?”
昨夜他跟黎珀聊了一宿,唐璎自是知道天子出宫的打算,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无奈,却还是耐心哄道——
“行行行,我保证在你‘远行’前过来一趟。”
闻言,黎靖北倏尔笑了,眸中的潋滟之光似要将人溺毙。
“一言为定。”
*
卯初已至,却不见熹光。
放眼望去,唯有晨雾霭霭,芍药初绽,黄杏吐蕊,馥郁的花香流转在宫道上,掩盖了朱墙间的厚重与萧索。
太医院离南阳宫不远,唐璎并未乘辇,而是选择了徒步。
不出一刻钟,她便在一间厢房的门口停了下来。
透过窗牖的缝隙望去,案台上燃着一支蜡烛,光源炽烈而温暖,与床上油尽灯枯的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唐璎立在窗下,鹿眸低垂着,静默地观察着室内的一切,始终驻足不前。
不知为何,她竟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屋中弥漫着药香,九娘端坐在床头,仪容整洁,面色柔和,眉梢眼角都浸着笑意,樱唇一张一合,似在同塌上的老媪说着话,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模样。可若仔细瞧,便能发现她秀致的眉宇间凝着解不开的愁绪,含着依依的不舍。
看来,大家都在试图掩盖一个既定的事实。
唐璎深知粉饰太平无用,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龙太医今日休沐,太医院的院判郎修亲自接待了她。
郎修一身鹭鸶补服,颌面上蓄着美髯,瞧着有些清瘦,周身的药香却无端令人觉得亲切。
他放下药箱,俯身对唐璎作揖,眉梢眼角俱是恭敬。
“见过章大人。”
“郎院判不必多礼。”
唐璎隐下心头的落寞,转头看向屋内的人,问他:“田老夫人如何了?”
郎修望了眼病榻上喘着粗气的老媪,垂眸叹息,“恐怕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了。”
听言,唐璎呼吸一滞,心头浮起怅然。
遥想当初,若非她的劝说,利芳也不会入仕,更不会在青州府丢了性命。虽然她如愿让田老夫人住进了太医院,不料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
利芳故去后,杨九娘跟着天子的仪仗队入了进京,并主动提出照料老夫人的起居,了却利芳的牵挂。
而唐璎这头,自入都察院的那日起便公务不断,寻常不是被笞被杖就是被贬,就连休沐日也在奔走查案,睡都睡不够,就连去南阳宫见黎靖北也只能趁夜里去,更遑论去探望田老夫人,等想起来时,人已到了弥留之际。
当然,这些都是借口。
人若真有心,又怎会抽不出一点儿空来?
思及此,唐璎心头愧意更甚。
犹记幼时,她每回去维扬找利芳玩儿,老夫人见了她总是笑意吟吟的,不仅攒钱给她买糖,还会杀鸡招待,闲时还会为她新绣几件棉布卦。
每到临别之时,她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便是——“阿璎,常来啊。”
田家贫苦,田老夫人更是十分节俭。她每回来,平日里连水都不舍得烧的人,为了留住利芳唯一的玩伴,几乎要将家底儿都掏出来了。
想起往事,唐璎忽觉眼眶泛红,胸口异常憋闷,饶是腿脚已经发麻,却仍然愣愣地杵在窗口,连门都不敢进。
还是九娘换药时察觉到了她,眸中闪过惊喜,嘴角浮起清浅的笑。
“章大人,快请进!”
唐璎依言迈进屋内,环顾四周,却见老夫人闭眸仰躺在塌上,似乎并未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九娘递给她一杯热茶,眉眼低垂,瞧着似乎有些局促。
“寒舍无好茶招待,还望大人勿见怪。”
唐璎接过茶,心不在焉地抿了几口,垂眸道:“无妨,多谢。”
两人絮絮聊了几句,不知过了多久,卧榻上的老夫人突然睁开了眼,目光落到桌案旁饮茶的绯袍女官身上,神情萎靡,气若游丝。
“姑娘你……瞧着好生面熟,你是?”
被故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唐璎忽觉心口一慌,清了清嗓子道:“我是阿......”
“璎”字尚未说出口,她却突然哽住了。
眼前的老者瘦骨嶙峋,面色蜡黄,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哪儿还有往昔半分精神矍铄的样子。
老夫人对她那般好,她实在羞于面对她。
九娘则笑吟吟地介绍道:“这位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章大人——利芳的挚友兼同僚。”
老夫人没读过书,不识那些官儿名,只道她与孙儿交好,便强撑着不适支起了脑袋,嘴角抿出一个亲切的笑。
“草民……见过章大人。”
唐璎扣住老人的枯腕,顺手将拿起一个靠枕垫在她身后,眸光柔润而清澈,“老夫人唤我寒英就好。”
“寒英……寒英……”老夫人复读了两遍,赞道:“真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