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埋怨他的绝情,却不能罔顾他的救命之恩。毕竟当年若非他舍身相救,她早已葬身火海。
她的命是他救下来的,她可以责怪他,却不能憎恨于他。更何况事到如今,他于她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她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犹如失衡的铁秤,早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倾向了另外一端。
眼下她该做的,不是耽溺于过去,而是……
“大人若是愿意,同我说说你的父亲吧。”
墨修永俯身,默然将新纱覆于伤口处,听言微微一顿,眸中划过一缕暗伤,却又很快隐于夜色之中。
海浪翻涌而过,他的声音乘着夜风而来,显得格外低凛。
“我的本名……叫莫丹心……”
唐璎有些意外,只因“丹心”一词.....
往昔在维扬时,她便常常打趣般唤他“墨丹心”。毕竟他的字是碧血,碧血丹心嘛,谐音又同“莫担心”,而他听言总是一怔。
原来他真的叫丹心。
思及此,她胸口微麻,心情忽而变得有些沉重。
还记得他初来书院授课时,曾向诸学生介绍自己,临了还特意强调了一句——
“修永之墨,并非莫仲节的莫……”
原来他的“墨”,竟当真是“莫仲节”的莫。
不仅如此,他还是恶吏之后,随后又以状元的身份成为了天子门生。
然而,承安门的那一跪,已教他再也无法于建安立足。
令唐璎费解的是——
出行那日,墨修永自认身份后,黎靖北的反应却很平淡。他未见惊诧,只有对下臣当街拦辇的不满。
如此看来,黎靖北对墨修永的身世想必是知情的。
既如此,又为何隐而不发?不仅允其入了仕,甚至还令他去天子亲辖的学堂做了教书先生?
黎靖北与墨修永之间的联系或许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而莫同一案,似乎也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随着“筚拨”一声脆响,油灯燃尽,海面陷入一片黑沉。
墨修永却似毫无察觉,他侧过身子半倚着桅杆,思绪飘回幼时。
“我是莫同的老来子,彼时的他,还是庆德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
海风刮过甲板,响起一阵叮玲玲的晃荡之声,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自我有意识的那刻起,便从未见过母亲。父亲告诉我,母亲在生我时小产而亡,我曾信以为真,直到我遇见了那个女人。”
幼时每逢他过生辰,总会有一个端丽的女人蹲在他家门口眼带怜爱地望着他。
他直觉女人没有恶意,却还是将此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微微一顿,随后笑言他看错了。
彼时的他年岁尚小,便也没当回事儿,转眼就忘了。
直到她六岁生辰,父亲突然病重,孔氏兄弟替他大办了一场生辰宴,为父亲冲喜。宴毕,他又遇见了那个女人,心急之下,竟一路跟踪她到了周府。
彼时的周怀录尚未封爵,还不是远宁伯。他从周府仆役的口中得知,女人是吏部周侍郎的爱妾——舒姨娘。
随后,他听见那仆役问女人:“小公子如何了?”
女人则抚了抚鬓,幸福地回答她:“长高了。”
小公子是谁?
是他吗?
那父亲......
他捏紧了拳。
听人提起“小公子”,女人笑得很温柔,眸中涌动着慈爱的光。
许是从小缺乏母爱的缘故,瞥见那道目光,他竟不忍冲上去发怒,而是选择回府质问父亲。
听到此处,唐璎恍然大悟,“你若是舒姨娘的儿子,那福安郡王......”
“——他是我表弟。”
墨修永颔首,“话虽如此,我却从未与他打过照面。”
唐璎了然。
墨修永的生母舒姨娘与黎珀的母妃舒太妃是一对姊妹,她们一个庶长女,一个嫡幼女,两人年岁相差有些大,关系也算不上亲近。及笄后,庶姐进了远宁伯府,嫡妹则嫁给了太祖皇帝,两人先后生下了墨修永和黎珀。
由此看来,墨修永也的确算得上是福安郡王的表兄。
唐璎成亲时并未仔细瞧过黎珀的长相,他于京郊拦轿时又总觉得面熟。
如今想来,那眉宇间的恣意,竟与当年的邗江少年如出一辙。
还有周诚……
在书院求学的那一年,墨修永对周诚和周惠两兄妹都很客气,言行中却又处处透露着亲昵,给人一种既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觉。
那些似是而非的关切,或许只是因为他清楚三人同母的原因吧。
还有结业那日,周、墨两位夫子并肩而立,齐齐俯身为学子们簪花。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亦感到两人在五官和气韵上颇为相似。
除此之外,舒姨娘于长宁寺内的诡异行径也有了解释。
唐璎若未猜错,为了保住墨修永,舒姨娘当年也是“小产”过的。
她之所以故弄玄虚,以赏梅为由带着周惠偷偷跑去广宁寺祭奠亡婴,也是因为想要守住儿子还活着的秘密。她的“风吹草动”,皆是做给远宁伯府的人看的。
毕竟行事越隐秘,才越能引起他人的窥探欲。
周夫人显然就上了钩。
“二哥”忌辰那日,舒姨娘在广宁寺做法,为自己早夭的孩儿祈福。她道周年音这个外人为何会跟过去,而今想来,她恐怕就是受了周夫人的指使前去监视的。只是周年音和周惠到底姐妹情深,至于她具体如何汇报的唐璎就不得而知了。
而舒姨娘与她初见那日之所以对她那般亲切,恐怕也是一早就看过了墨修永的画卷,知道他曾……心悦于她。
唐璎抿唇,“如此说来,你是舒姨娘和莫指挥使的……”
“——非也。”
墨修永打断她,眉宇间升起微微的不畅。
“我虽身世坎坷,却绝非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