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第一百零一章“我很喜欢,多谢陛下。……
易显显然也未料到自己会在这个关头碰上皇帝,只稍一愣神,便俯首跪了下来。
——“参见陛下!”
他这一跪,众灾民也纷纷效仿之,一时高呼声震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那青衣女官撩袍欲跪的瞬间,帝王沉身道:“都平身吧。”
他侧过头,隔着细细的纱缦睥睨着当先而跪的臣子,眸中似有利刃迸出,偏偏语调又极为冷静——
“易大人挺能干啊,短短半日的功夫便召集了数百人的兵力,果真是好本事。”
易显听言猛地擡起头,瞬间汗流浃背。
舆轿上的帝王一身九龙金绣袍服,乌黑的长发由一根明黄色的冠绳束起,头戴紫金冠冕,鼻梁高挺,轮廓流畅,狐眸下的美人痣阴柔且多情,沐浴在赤暖的夕阳下,俊美无铸。
然而此刻他却无心欣赏——
历年来,地方巡抚只有节制将领的权力,并无实际兵权,若想调动军队,还需兵部的回文,可朝廷近期并未收到兵部的启奏,他的这些卫兵从哪儿来?
很显然,皇帝怀疑他豢养私兵。
易显很清楚,豢养私兵则无同于谋异,而他贪归贪,却从未起过造反的念头。
遂俯身仓皇道:“回陛下,午时一过,下官便听闻临朐县有恶吏作乱,带上官兵便赶了过来,而在下官带过来的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属于绿营军,乃巡抚直辖兵卫,至于剩下的那些人,则是下官从都指挥使司那边借来的。”
他微妙地顿了顿,显得有些心虚,声音却极为高亢——
“陛下明鉴,下官之所以召来恁多人,乃是怕那恶吏趁乱作恶,伤及无辜,绝无反叛之心啊!”
黎靖北并未理会他的解释,只反复咀嚼着他口中的“恶吏”二字,眸中笑意乍现,却似噙着寒光。
“听易大人的口吻,那‘恶吏’……指的莫非是朕亲封的监察御史章寒英?”
皇帝特意用了“朕亲封”三个字,易显并非听不出其中的维护之意,然他和章寒英之间已然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为防留下后患,只能硬着头皮道——
“陛下容禀,章御史所犯之罪有二。”他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在冯知县明确表示过官印丢失的情况下,她坚持开仓放粮,先斩后奏,藐视朝堂规矩,此为渎职。而根据《咸南律》规定,凡官员监守自盗者,超四十两银子便可判斩,而今日从临朐县的粮仓发下去的粮食足有千余石,章御史此举,死不足惜!”
“其二,她假借内务府令牌狐假虎威,冒充陛下名义行忤逆之事,此乃欺君!”
易显声音激昂,黎靖北却不为所动,凤眸微弯,看向另一旁敛衽而立的青衣女子。
“易大人所说的第一条罪证,于朕来看委实算不得什么……”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唐璎,炙热而滚烫,话却是对着易显说的。
“历年来,凡十三道监察御史皆享有一项特权——即‘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是以朕私以为,章御史此行无差。”
易显垂眸,默然捏紧了拳——
御史的权力他自然清楚,至于“先斩后奏”是否属于“小事”,皇帝说了算。
看来这个章寒英,圣上是保定了。
思及此,他咬紧了后槽牙,胸口如巨石碾过,就连手心也开始冒汗。
“至于第二条的欺君之罪,则更属于无稽之谈了。”
头顶上方,九五至尊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令康娄从唐璎手中取过令牌,递给易显。
“易大人再仔细看看。”
易显颤抖着手接过,依言细瞧了一番之后,颓丧地闭上了眼。
唐璎好奇凑近,细看之下,亦是一怔。
银虎令还是那枚银虎令,无论制式、用料、还是做工,皆出自大内,而与原先那枚不同的是,银块四周多了许多凸起的点,“令”字右下角还有一个下凹的半圆弧花纹,其上刻了一个十分细小的“赦”字。
这些变化原先都是没有的,唐璎也从未将令牌借出去过,一年来始终贴身存放。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只能是在她受刑后,宿在华音殿的那段日子被人调换的,而皇宫自来守卫如林,戒备森严,有权调换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思及那晚和古月的对谈,唐璎眸中闪过痛色,心中忧惧渐起。
君恩难承,她是真的不想让黎靖北再对她好了,不然她怕她会……
因唐璎始终垂着头,黎靖北并未察觉到她微妙的表情变化,须臾,他忽而语调一转,沉声宣布道——
“寒英,良吏也,释之,以为牧民者劝!”【1】
“再者……”他睥睨着地上的易显,神态冷峻,声线沉肃,“朕的巡按,还轮不到你来问罪!”
此言一出,以许明月为首的百姓们纷纷以头抢地,振臂高呼——“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在一片片震天的呼喊声中,唐璎终于醒过神来,她一撩官袍,方欲效仿之,又被黎靖北扶了起来。
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一倾身,她猛然对上那双热切而熟悉的狐眸——
“陛下,我……”
呼吸流转间,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她的自称从“臣”便成了“我”。
黎靖北只是笑看着她,妖冶的瞳眸中精光闪过,头上的冠绳似有若无地擦着她的耳垂,看到她的耳尖微微颤了颤,轻笑一声,嗓音如幽魅般蛊惑——
“走,陪朕赴宴。”
赴……宴?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唐璎的思绪陷入了短暂的混沌中,等她再次回过神来,已经鬼使神差地上了黎靖北的轿。
眼前的男子垂首端坐着,狐眸半阖,面若冠玉,容色倾城,垂下的长睫似一排小小的扇子,委实好看极了。
唐璎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三月未见,也不知他后腰的伤好了没,听他说要赴宴,又开始担心宴上是否会出现刺客……
她有千言万语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
“陛下在来青州府的路上,可曾见过利芳和小仇大人?”
黎靖北眼神微顿,眸中泛起淡淡的失望之色,似乎对两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谈话有些不满。
“未曾。”他抿了抿唇,摇头否认道——
“朕怕来不及,没走官道。”
唐璎皱眉,“来不及什么?”
黎靖北并未正面回答她,只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见她眸中含忧,似乎心有牵绊,又宽慰道:“你放心,朕已经让崔杭带人过去接应了,况且仇锦武功不差,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
话是这么说,唐璎却并未完全放下心来。
黎靖北此次出行未带锦衣卫,只有康娄和张己两个随侍跟着,就连藏在暗处的崔杭都被他用了起来,很显然,孙少衡和周皓卿已经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不多时,马车在闹市小院的门口停下了。
唐璎疑惑擡头,不是去赴宴吗?怎的将她给送了回来?
黎靖北却神秘一笑,“下来吧。”
唐璎将信将疑地下了轿,推开门,一阵清甜的饭香扑鼻而来。
“这是……”
小院内,数十盏游龙似的宫灯依次排列着,屋宇廊檐下处处挂着红绸,暗影浮动间,有炽碎的光芒闪动,一扇漆嵌百宝屏风置于湖景中央,上书蔡君谟的“馀生事事无心绪,直向清凉度岁年”,右下角,还有一方极小的字体——
“谨贺阿石寿诞。”
璎,类玉之石也,坚实纯净,灵秀至美。
阿石是唐璎的小字。
屏风上的笔法她很熟悉,曾在宫中见过无数次,望之不由胸口泛酸,“陛下……”
黎靖北弯眸一笑,声若暖旭,“喜欢吗?”
唐璎正欲回答,灶房内传来一声女子的吆喝——
“寒英,过来端菜!”
唐璎循声望去,只见灶台间,古月和杨九娘正挥舞着锅铲,阵阵热浪下,两人的衣裙俱被汗水浸湿,眼角眉梢却洋溢着和暖的笑。
钵锅内,一块红肉将将下锅,溅起点点油花,发出“滋滋”的声响,小院瞬间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姚半雪则半蹲在灶台底下添柴,他看起来面色红润,气色好了不少,但似乎不常干这事儿,只是随意拨弄了两下,白皙的脸蛋便被浓烟熏得黢黑,看起来颇为滑稽。
见唐璎望了过来,眸珠微微动了动,颊侧泛起一抹薄红,短促地“哼”了一声,又侧过头去煽火了。
劈柴的崔明和率先看到了黎靖北,方欲过来请安,黎靖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矮身往灶房内走去了。
星沉月落,华灯初上,数十盏宫灯悬浮于夜空当中,掩映在丝丝缕缕的红绸间,罗绮飘香,朦胧而璀璨,如一片融融星海。
这一切,美得像一场梦。
而这场绮梦,只为她而造。
唐璎瞬间恍然大悟——
赴宴赴宴,赴的原来是她的生辰宴。
说来不及,怕的原来也是赶不及她的生辰。
仰头看着漫天的星光,她忽觉喉头哽咽,却又不忍破坏这难得的夜晚,便深吸一口气,止住了泛滥的情绪,笑着去灶房门口端菜了。
半柱香后,所有菜色俱已上齐,众人也逐一围了过来。
因地旱一事,青州府粮食短缺,是以膳桌上的菜色虽然瞧着丰富,却也并不铺张,差不多正好是六个人的用量。
膳桌不大,主座的空位留给了黎靖北,姚半雪、崔明和坐在膳桌的左侧,唐璎、古月、和杨九娘则坐在右侧。
“陛……陛下呢?”
许久不见黎靖北落座,杨九娘显得十分局促。
从巳时接到圣上亲临的消息起,她便有些魂不守舍,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从窥见圣颜,而她不仅见到了,还能与之同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