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第六十五章“你……究竟是什么人..……
毓德书院的释褐簪花礼定在六月初举行,时值炎风暑雨,桂香满堂。
释褐簪花原是国子监独有的仪式,由祭酒和司业操持,意为庆贺士子们顺利结业,遥祝未来节节登高,前程似锦,与乡试的鹿鸣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而毓德书院作为天子直辖的学府,承沐君恩而建,亦有举办此礼的资格。
书院的结业案已于一年前被查明,随唐璎上殿弹劾的陆子旭,李书彤,以及周家三兄妹皆有结业的资格,而沈栋也因其调查日志最为详实而被允许毕业,唯孙尧一人仍需滞留一年,等待来年的考核。
箭美人一案,唐璎功不可没,恰逢罗汇落马,右佥都御史职位空了出来,如今她高中进士,众人纷纷猜测她或会成为新的佥都御史,皆对她热情不已。
李书彤会主动替她整理书案,风闻奏事时躲着她的周家姐妹会时不时送她几饼远宁伯珍藏的茶砖,就连许久不曾露面的武夫子陈觅亦赶来巴结她,可笑他一个正五品的镇抚,却日日跟在她这七品都事身后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唐璎苦笑,这些讨好、奉承、谄媚的人,今日一过只怕又会对她避之不及。
吉时到,唐璎、李书彤、沈栋、周年音、陆子旭五人分别脱去代表平民的褐服,换上官服,随后由书院的夫子亲自簪花。
李书彤和沈栋分列榜眼和探花,是为一甲,被赐予金色的牡丹,而唐璎、陆子旭、周年音等进士、同进士的出身皆被赐予银色的杏花。
周诚为沈栋戴花,嘴角噙着欣慰的笑。沈栋是他最喜爱的学子,勤恳、寡言、低调、漠然,这样的人最适合官场,却天生缺少一丝身为父母官该有的怜悯之心。
思及此,他顿住手,忍不住叮嘱了一句:“清白做人,清白做官。”
明哲保身是正道,但求问心无愧。金花落下,沈栋觉得头顶微微有些沉重,听了周诚的话,方欲起身拜谢,一展袖,衣摆的一角却不慎勾到了唐璎的发髻,将那齐整的发丝带了几缕下来。
“抱歉……”
他似乎有些尴尬,匆匆拈起她垂落耳旁的乌丝,围着头顶绕了几圈,顺手别进发髻内。
青丝乃女子私物,非亲近之人不得碰,沈栋这般举止落在旁人眼中却显得有些亲昵了,三个纨绔皆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周氏姐妹则纷纷羞红了脸,沈栋本人却不觉如何,别完发后便落了席。
唐璎亦觉得有些尴尬,尤其是想起贡院那日他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微微皱眉,莫非那锦囊于他而言有什么特殊含义?
思索之际,书院的大门开了,一道朱色的身影自晨光中走来,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宋怀州。
他身形憔悴,肌肤蜡黄,行动的过程中也有些迟缓,面上却洋溢着和煦的笑,看得出来他今日的心情是不错的。
在座众人皆起身行礼,却被他摆手按下。
“诸位不必多礼,本官乃受皇命而来,为书院的三位女学生簪花。”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为防结党营私,学生在除褐拜谢时,是不允许面见五品以上官员的。簪花之礼原先只能仅由夫子、考官、国子监祭酒以及司业来举办,如今黎靖北竟派了一名三品大员来亲自为女学生们簪花,其目的不言而喻。
女官政策出炉在即,皇帝也要为自己背书了。
宋怀州携一枚金花并两枚银花来到三位女子面前,为李书彤戴上金花,又将两枚银花分别插入周年音和唐璎的发间。
及至唐璎时,他苍老的手微微一顿,喃声道:“红颜入阁隐忠谏,宫闱智谋蔽群贤。”
他的声音太过虚弱,围坐的学子们没人听清他讲了什么,唐璎却听得分外清楚。
红颜入阁,多么猖狂的一句话,却承载着这位年迈的御史对她的厚望,一如当年。
唐璎鼻尖一酸,望着宋怀州日益苍老的面容,忽就想起维扬湖心亭那夜,他赠她青云簪时说过的话——
“寒英,你这样的人,才该平步青云。”
对不起,宋大人,寒英要让您失望了。
唐璎撩袍跪下,以头抢地,忍住眼眶中的酸涩,朝宋怀州的方向重重一拜——“多谢宋大人。”
李书彤和周年音不解其意,见她如此,亦不得不效仿着她的模样俯下身,跪拜叩首。
宋怀州有些哭笑不得,起身将三人扶起,温声笑道:“往后诸位与我同朝为官,属我之同僚,实在不必如此多礼。”
他欣慰地端详着这群后生,目光掠过唐璎的面容时微微一顿,不懂这名向来坚韧的女子为何眼中蓄满了泪意,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金榜题名太过兴奋所致,遂不再深想。
天性敏锐的陆子旭却很快察觉到她异常,将她拉到一边,问:“你怎么了?”
唐璎摇摇头,对着碧空深吸一口气,笑言:“今日结业,我高兴。”
顿了顿,自荷包中掏出一张药方,又道:“陆老师不喜枇杷,我便替他开了张治疗咳疾的药方,这药方本该去年拿给他的,可等我开好的时候陆老师已经不咳了。”
她将药房按到陆子旭手里,“老师年纪也大了,往后他若再犯咳疾,你便按照此方替他煎七副药,每日膳前服用……”
陆讳当年在大殿上夸下的海口她最终替他做到了。
一年前,为保住如今的官职,她为自己设立的目标是同进士,是陆讳将她的目标生生拔高了好几层。
重压之下,她通宵达旦,夜夜苦读,竟真让她拿到了进士的出身,将自己的人生开拓到了另一个高度。
陆子旭听言颇觉奇怪,斜了她一眼,不解道:“你这话说的,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
唐璎静默不语,半晌,嘴角扯出一个温暖的弧度,“陆子旭,我这一生命途多舛,身若浮萍,遇见你,遇见陆老师,遇见宋大人,是我的幸运。”
陆子旭皱眉,越听越不对劲,偏生仇锦那头又在催他,“陆二公子,花还戴不戴啊,马上就是赠诗环节了,都等着你一个人呢,你不戴我扔了啊。”
陆子旭听言立马谄笑道:“戴戴戴!仇夫子,我够不着,你帮帮我~”
他转过身,神色复杂地看了唐璎一眼,“你等我一会儿,回头再跟你说。”
说罢,便笑嘻嘻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一双桃花眸得意地瞧向仇锦,“夫子,快。”
仇锦最看不惯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随手一插,一枚银花便被歪歪斜斜地别到了陆子旭的脑门儿上,由于她力道太大,不慎扯到了他的头皮,痛得他“哎哟”了一声,连声哀怨:“夫子,你好狠的心~”
瞧他这故作柔弱的模样,仇锦只想再给他一簪。
看着两人打闹,唐璎的心情似乎也跟着愉悦了一些,唇角绽出一抹微笑。
还好,她所在意的人们都还好好活着。
释褐簪花礼后,便到了赠诗的环节,随后是敬茶、谢表、歌以咏志。
事毕,宋怀州为学子们准备了关宴【1】,众人正欲赴宴,却见一青衣男子携一根桂枝自山石间徐徐走来,他容貌清隽,气度不凡,带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
众学生行礼,“见过墨夫子。”
墨修永颔首,说了些贺喜之词,目光落到唐璎头上的银花上,顿了顿,又转头看向周惠。
他将手中的桂枝缓缓簪入周惠的发髻中,鼓励道:“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时与命犹需天付。”【2】
周惠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明白墨夫子此番是在劝慰她莫气馁,莫自哀,当豁达心境,尽欢人生,以候良机。
桂枝被别入发髻的瞬间,落榜的失望竟也骤然得到缓解,周惠腼腆一笑,朝墨修永施礼,“多谢墨夫子。”
墨修永点头,唇角亦露出浅淡的笑容。
周诚蹙眉,内心隐隐有些不悦。周惠是他未出阁的亲妹妹,而墨修永则早已有了家室,此番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独独为她这落榜之人簪花赠言,实在有失妥当。
文人之间有些话不会挑明了说,况且墨修永替周惠簪花时手还刻意避开了她的头发,也算不上出格之举,故此周诚心中虽然在意,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唐璎也觉得奇怪,以她对墨修永的了解,他虽风流豁达,却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对在意的人可以舍身相救,对旁人却可以冷漠至极。
墨修永对周惠的态度很微妙,既亲切,又有一种两人不是很熟悉的感觉。
不得不说,经年不见,他的气质变了很多,原先的恣意潇洒不在,倒跟沉默稳重的周夫子越来越像。两人都是清俊儒雅的长相,气质也越来越相似,若放在过去,她实在无法想到有一天会把“儒雅”一词跟墨修永联系起来。
又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这厢事毕,书院那厢又闯进来一人,是已故罪臣傅君之妻李悦。
从漳州一路赶到建安,她顾不得舟车劳顿,进了书院就对李书彤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白眼狼!自私鬼!狼心狗肺的东西!李家养你不如养头猪!”
见了李悦,李书彤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连收拾书案的手都不带停的。
李悦的情绪太过激动,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眼中充满了血丝,想来是过得并不好,与她一年前趾高气昂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找我何事?”李书彤淡淡地开口,这也是她一年前曾说过的话。
李悦失了智,已然听不进任何话,恶狠狠地盯着李书彤的脸破口大骂,“畜生!小偷!没娘养的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