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陈念安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陌生爷爷,没有别的感受,只知道,对方是个好人。
后来,他们做了很多年的上下楼邻居,有好长一段时间,陈念安和祝满仓放学后会去202室吃饭。
刘爷爷厨艺很好,陈念安跟着他学会了做很多菜,每次吃饭,二老二小围坐在桌边,俞奶奶会给两个孩子夹菜,让他们多吃点,祝满仓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里发生的事,陈念安话很少,习惯捧着碗安静地吃,刘爷爷会主动问他:小念安,今天在学校,你有没有碰到有意思的事啊?说给爷爷听听。
陈念安泪如雨下,悲伤得不能自已。幼年时他受过伤,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都是伤痕累累。车祸后,他独自躺在五峤村那间简陋的小房间养伤时,曾有过寻死的心。他觉得他这辈子已经完了,爸爸走了,妈妈也走了,还断了腿,他的人生还有什么希望呢?舅舅舅妈和姥爷向来不喜欢他,舅妈是不会让他读书的,他不读书,还能干什么?断了腿能去打工吗?只能去街上讨饭了吧!
是姐姐救了他,用爱一点一点地帮他疗伤,还有满宝、刘爷爷、俞奶奶、任叔叔和佳颖阿姨,即使任叔叔和佳颖阿姨最初并不想管他,但陈念安知道,他们其实很善良,那些人都在他身上倾注了爱意,漫长的十几年,他们和姐姐一起修修补补,把一个破破烂烂的他修补得越来越有人样。
如今的陈念安能在剧本围读会上侃侃而谈,与各种制片人、投资人见面时能表现得大方得体、不卑不亢,人人夸他年轻有为、才华横溢,没人能看出来,他曾是个被抛弃的山村孤儿,命运的转变始于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没有那些善良的人,就没有现在的他。
祝繁星默默地流着泪,祝满仓已是嚎啕大哭,陈念安更是哭成一个泪人,刘爷爷心疼地按按他的手,说:“念安,满宝,你们别哭啦,不要太难过,人嘛,总有这一天的。爷爷已经很幸运了,活到了七十八岁,我问过安安,她说我已经活得比钱塘老头子们的平均寿命要长啦。爷爷真的没有遗憾了,外孙们不在身边又怎么样呢?爷爷也享受到天伦之乐了呀,你们三个是我看着长大的,就是我的孙子孙女。”
陈念安哭得浑身颤抖:“爷爷……爷爷,你再多活几年么,我还没好好孝顺你呢。”
刘爷爷笑着说:“爷爷想去见怀康、文月和采岚了,还有我那些老朋友们,他们在那边等我很久啦。”
他看向祝繁星:“星星,你和念安要恩恩爱爱地过日子,你俩都是好孩子,最苦的日子早就过去了,爷爷相信,往后啊,你们的日子一定会过得红红火火的。还有啊,趁年轻,你早点要个孩子,不管男女,好好培养TA,到时候带给你奶奶看看,她梦里会告诉我的。”
祝繁星用力点头:“爷爷,我记住了。”
接着,刘爷爷转向陈念安:“念安,你要好好对待星星,她一个姑娘家,把你们两个拉扯长大,真的很不容易,爷爷奶奶都看在眼里,她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你俩好,也没求什么回报,你要有良心,不能负她。”
陈念安呜咽着说:“爷爷,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负她。”
刘爷爷又看向祝满仓:“还有小满宝,你呀,小时候是真淘气,现在长大了,要懂事了,记得多帮帮你哥你姐,不能仗着自己年纪最小就在家作威作福。还有你那个混账老爸,他要是再来找你,你千万别去理他,他就不是个东西,你当初要真跟了他过日子,我都想不出来你现在会是什么样。”
祝满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爷爷,我不会去理他的,我的亲人只有我哥我姐,还有你和奶奶。”
刘爷爷环视着病床边三张年轻的脸庞,个个都是泪流满面,叹了口气,说:“你们真的别难过,等爷爷走了,见到你们的爸爸妈妈,爷爷会告诉他们,你们三个都长大啦,现在过得可好了,个顶个的争气,好让他们在那边放宽心。”
——
祝繁星三人在钱塘待了三天两晚,天天去医院看望刘爷爷,第三天时,刘爷爷说他很久没洗澡了,想好好洗个热水澡,陈念安说他来帮爷爷洗。
医院备有折叠浴桶,陈念安借来浴桶,和男护工一起帮爷爷洗澡,女士们退避到病房外,祝满仓陪在俞奶奶身边,祝繁星无意间看到走廊深处的一排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道身影令她眉头一皱,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路过的病房有些关着门,有些开着门,能看到里头的景象,那人面对着一扇病房门,祝繁星看到窗台上还摆着几个盆栽,一眼望去绿油油的,在这样特殊的地方,能让人感到一丝放松和愉悦。
那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睛望向病房内。祝繁星在她身边坐下,那女孩转头看看她,祝繁星对她绽开笑,问:“你几岁了?”
女孩有点警惕,没回答。
祝繁星指指房内:“谁住院啊?”
女孩说:“我妈。”
祝繁星心中一沉,不再吭声。
一阵沉默后,女孩小声开口:“医生说,她快死了。”
祝繁星其实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由着心中所想,说:“我十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出车祸去世了。”
女孩惊讶地看着她:“你现在几岁?”
祝繁星说:“快二十九了,你呢?”
女孩说:“我十六。”
“念高一吗?”
“嗯。”女孩说,“过几天我就开学了,我爸说,这几天我要天天在医院陪我妈,说不定哪天,她就走了。”
祝繁星说:“我爸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留下,我妈倒是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对我说,星星,你要勇敢,不要害怕,妈妈爱你,我记得可牢了。”
女孩问:“你真的不害怕吗?”
“我害怕呀,怎么会不害怕呢?”祝繁星说,“我还那么小,就没有爸爸妈妈了,换谁都会害怕吧?”
女孩眼圈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也很害怕,我要没有妈妈了,我妈妈对我特别好,她管我比我爸管我多多了,我不想让我妈妈死掉。”
祝繁星揽住她的肩,说:“妹妹,有些坏事情,你再不希望它发生,也没法靠我们的力量去改变它。你害怕是正常的,心里难受了,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但哭完了,叫完了,你还是要学着勇敢。珍惜这段日子,多陪陪你妈妈吧,多对她笑笑,她会很高兴的。”
女孩哭着点点头,又仰起脸来,问:“姐姐,我能和你加个微信好友吗?”
“当然可以啊。”祝繁星与她加上微信好友,“我是钱塘人,现在在北京工作,你要是觉得不开心了,可以找我聊天。”
“好的。”女孩收起手机,又问,“你今天来,是看谁啊?”
祝繁星指指走廊另一端,说:“看我爷爷。”
刘爷爷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心满意足地躺回病床,他催陈念安走:“你们不是今天的高铁吗?赶紧走吧,该工作的工作,该上学的上学,爷爷能和你们见上一面,已经很知足啦。”
陈念安抓着他的手,说:“爷爷,月底我要去上海出差,上海离这儿很近,到时候,我再来看你啊,再帮你洗澡。”
“行行行。”刘爷爷洗过澡后心情特别好,“爷爷等你来,这趟已经看够本了,你们赶紧回北京吧。”
陈念安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手:“爷爷,月底见。”
刘爷爷又咧开那张没牙的嘴,笑哈哈地说:“再见啦,小念安。”
——
二月下旬的一天早上,陈念安还没启程去上海,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收到俞奶奶发来的噩耗。
刘小球爷爷最终没能熬过这个冬天,病逝于2023年2月24日凌晨两点,享年七十八岁。
这一天,祝繁星在上班,祝满仓在上学,家里只剩陈念安一人,还有一个小狗西瓜。
他茫茫然地走到露台上,看着那几盆被北京的寒冬搞得蔫了吧唧的植物,自言自语地说:“爷爷,马上就要开春了,你答应让我帮你洗澡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