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锁将迎来最早的初雪,也是最漫长的……
这一夜太过漫长,方宜坐在急救室门外,等到手脚冰凉、呆滞麻木。
池秀梅急性腹水感染,长期患病身体虚弱,术后引发高烧,转进病房观察。郑淮明回来时,身边跟了个男医生,年纪不大,但严谨认真,将注意事项叮嘱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还要有拍摄日程,方宜只在住院部陪了一会儿。
回程的车上,城市天际的另一边隐隐泛白,灰暗的街道间,晨起的小贩已经亮起灯。出租车里一片寂静,广播里机械的女声响着,提示今明两天北川市将迎来一次大降温,受冷空气和寒潮影响,今年整个北方预计将迎来近二十年最早的初雪。
——也同样会是最漫长的冬季。
路边席卷的树木不知何时已经掉光了枝叶,或许是更早,在上一次台风时就已经卷落了大半。方宜后知后觉,秋天已经要结束了。
身旁的男人半靠在阴影中,黎明的光亮若隐若现,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郑淮明久久不说话,也并不作辩解,像是在等待她的裁决。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那几张检查单方宜看了,也从何初月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郑淮明打算瞒着她将池秀梅转回珠城的医院,掩去利用与算计,营造出一副慈母千里寻亲、弥补少时遗憾的戏码。
方宜突然觉得很无力,铺天盖地的失望将她掩埋,一次次的重蹈覆辙,让她连与他争吵的欲望都全然丧失。
他们享受着亲吻和陪伴,生活中的所有小事郑淮明都会迁就她、照顾她,营造出一副爱情亲密的假象。
可一旦遇到大事,郑淮明永远有自己的一套解决方法,其中不包括和她共同商量,甚至没有知情权。
两个人沉默着上了楼,直到方宜卸下拎包转身进屋,郑淮明像是有些焦急,拉住她的胳膊:“对不起,我只是怕你难过,你妈妈好不容易来北川找你……这件事我没有准备不告诉你……”
方宜停下脚步,轻声问:“什么时候?”
等池秀梅哪天死了以后,还是更晚。
郑淮明顿了顿,声音低哑下去,实话说道:“等转院回珠城以后。”
方宜站在客厅中央,环视着这个屋子。原本黑白灰的色调中,沙发间放着两个浅黄的柔软抱枕,茶几上浅粉的水杯里还余半杯橙汁,遥控器框里是几包没吃完夹起的零食……这里已经慢慢地染上了她的色彩,一点、一点的侵入。
可他的心呢,她回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方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走进去过。
“够了。”她无力地叹息,触及那苍白的脸色,念及他还病着,不欲争吵,“我只希望你记得,我是一个成年人,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有自己的选择权。”
方宜冷静道:“从小生活了十几年,我比你更了解我妈……你这样做,我不会感激,反而觉得在你心里我很愚蠢、很软弱。”
一步之遥,郑淮明注视着她失望、哀伤的表情,心头微微震颤。
或许,这一次他真的错了……他盲目想要保护的这个女孩,远远比他想象得坚强、镇定。
“对不起……”
郑淮明喃喃道,巨大的心慌将他吞噬,可这一句道歉已经说过无数次,此时显得那样单薄。
方宜点点头,没有再多作回应,神色寞然地看了一眼表。
已经早上六点了。
夜里又是输液,又是等手术,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更别提郑淮明还犯着胃病,此时已是面如金纸,叫人看着都心揪。
“你今天上午没班,再去睡一会儿吧。”她温声劝道。
郑淮明见方宜神情稍缓,心中那根弦却始终无法松弛,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往卧室走去。
背影渐远,却不是主卧的方向——
“我就在次卧睡一下。”方宜回避了他的视线,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不容商量,“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十点还有拍摄,免得起床吵醒你。”
郑淮明微怔,一句“没关系,我……”还未讲完,已被关门声挡在外面。
他呆呆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跳忽然乱了节奏,整个人像忽然从高空坠下,失去了所有感知。
踉跄着上前想要挽回,郑淮明拉下门把,慌乱扳动了几下,却无法推开。
从里面上了锁。
就像她伤透了的、斑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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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潮降临,一夜席卷这座北方的城市。前个周末温暖的阳光像是一场幻觉,满地落叶被暗沉干燥的风彻底清扫。
清晨五点过半,医院还笼罩在清冷的薄雾中,空气中泛着潮湿,人迹寥寥。
郑淮明刚下手术,换去白大褂,一身黑色夹克,从侧门独自走出急诊楼。
这个点食堂已经开始供应早餐,他脚步微停,犹豫了一下。但只是想到那些汤汤水水,就已经开始反胃,实在吃不下一口,还是匆匆路过。
靠近门诊楼,远远地,树下一团杂乱的色彩映入眼帘。细看是一窝刚出生的小猫,大多是玳瑁、橘色、白色相间的,胎毛尚未褪去,足有五六只,嗷嗷待哺地躺在杂草当中。
四周没有母猫的身影,郑淮明想起办公室还有些喂猫的吃食,刚起身,就碰上楼里保洁的阿婆。
“郑医生,最近挺忙吧,好久没见您了——这窝小的生得真不是时候,前两天那母猫在门口马路上被撞死了。”李阿婆眉头紧皱,叹息道,“马上降温了,冬天一来,估计挺不过去。”
郑淮明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见谁都笑眯眯的,从运器械的大爷,到保安室的门卫、浇花的阿姨,都愿意和他打招呼。李阿婆也不例外,之前他有时在这喂猫,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看着最多两个月。”
“是啊,您看那一只,眼看就要断气了。”李阿婆指过去,那缩在最里面的一只最为虚弱,比其他几只都要小一圈,哆哆嗦嗦的,看着连叫唤都快没力气了,“郑医生,您不如抱一只回去养着玩吧,这小野猫不比那些个有品种的难伺候,给口饭都能养活,还亲人得很。”
郑淮明笑了笑,没说话。
他回办公室取了些猫粮和奶粉,掺热水泡软。有强壮的几只扑腾着爬起来,凑过来吃,余那两只体弱的,挣扎着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半蹲在路边,浅蓝的医用口罩上方,露出一双深邃淡然的眼睛。平日拿手术刀的一双手轻柔地抓起小猫脖颈,一一用针管喂进去。
“您弄得可真细致。”李阿婆笑,“反正我看您经常来,应该还是喜欢的吧?带回去养着多好。”
郑淮明眼里的笑意淡了些:“平时太忙了,没时间养。”
李阿婆乐了:“哎呀,你们文化人讲究多!养这个要什么时间啊,我在老家养过好几窝呢,给点粮就自己到处窜,还能逮老鼠嘞!”
甚至没有考虑片刻,郑淮明摇了摇头。
医院附近流浪猫多,他平时只是顺路添些粮水,不忍它们受苦而已。
但眼下没两天气温就快跌破个位数,若是扔在这儿,定是没有活路。
郑淮明找来纸箱,垫了两层毯子,给侧门熟识的保安塞了两包烟,将它们搁在门卫室暖气旁边。他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李栩,叫他散到各个科室的群里。
做完这些,他点了根烟,和保安寒暄了几句,身影径直消失在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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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傍晚飘起了零星细雨,初冬的风阴冷,不少路人已经戴起围巾。
巷子的二层小楼里,工作室所有人罕见地到齐了,但氛围不同以往的欢乐随性,显得有些压抑。
“所以……”方宜站在台前,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诚恳而坚定地将话说完,“请大家回去考虑一下,这并不代表我们的团队要分开……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以后两个组分线运行。”
作为负责人之一,沈望接过话筒,也简单地总结了两句。
会议结束,大家第一次并非笑闹着散场。看着屋里渐渐空荡,方宜内心五味杂陈,沈望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早点做决断是好的,你知道的,我会跟你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