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珊推门进来,轻轻地将手搭在丈夫肩上:“老危。”
危峨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怎么次次来得这么及时?你们那边散了?”
“散了。”有人给她让位置,她便在危峨身边坐下,“喝多了几杯,都上脸了。你们在聊什么。”
“还不就是生意上的那点事。”
“也讲我听听。让我长长见识。”
危峨只是吸烟。夏珊低头莞尔,将肩上披着的外套拢了拢,又问坐于危峨另一侧的继子:“从安。你说阿姨回公司怎么样。”
危峨抖抖烟灰:“你喝多了。”
“没问你,问从安呢。”
外套上绘着绿莹莹的孔雀羽毛。每一根羽毛的中心都有一块不规则的黑色斑点,仿佛无数只直勾勾的眼睛。
今天晚上危从安喝了些白酒,此时眼角有些泛红;他也不看继母,只是两只手指拈着空空的酒杯,眉毛一挑,嘴角一撇。
“这种事您和我爸商量。我没有什么意见。”
他有着和危峨相似的侧脸轮廓,只是线条更加利落紧绷。此刻那种不耐烦又倨傲的神态,更是与他父亲如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
一个孩子的身上集合了父母的优点之余,还走得更高更远,怨不得危峨和丛静都爱他爱到骨子里去。
“你毕竟是股东。”
“您不也是吗。”
夏珊尖锐地笑:“我和小凡加一起15%,都是你爸代持着呢!”
危峨出声:“不用操心,年年有分红,我等于是替你打工,这还不好?”
夏珊道:“好什么?我在这个家不也是替你打工?”
危从安看了一眼手机,道:“我出去打个电话。失陪。”
他借故走开,夏珊还在佯醉抱怨。
“危峨,你为何防我好似防贼?难道小凡不是你的儿子?”
“没错。为了小凡,你也该清醒一点。丢人丢不够么?”
危从安吩咐厨房煮点陈皮醒酒汤,送到棋牌室去,自己则去了后院。
他不爱回来正是因为每次一进门就有一种一脚踏进沼泽感觉;纵是小心谨慎仍有可能越陷越深。
更不用提总有无数对眼睛在暗处窥伺。
树影婆娑,虫鸣声声;他半躺于紫薇花荫下的一张摇椅中,闭上眼睛,享受片刻宁静。
还没有清静一分钟,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黑背小跑过来,伏在他脚下,轻轻喘气。
有些事情他本不想理,顺其自然即可;但看来不管他想不想,迟早要有个了结,可能都等不到危超凡毕业。
他弯下腰去揉了揉狗头。屋内隐隐传来说笑声——该喝的,酒桌上都已经喝了;该说的,饭局上都已经说了。他此时进去,只怕夏珊情急之下,会再次把危超凡从床上拎起来和他一起送客。
那样除了叫人看笑话之外,全无益处。
屋内鲜花着锦,他却孤寂如斯。
今夜无星也无月,他打给他的专属月色。
他知道这次一定有人接。
果然,铃响不过三声,那边就接了起来。
“从安。”
她的声音宛如仙乐,令沼泽变作福地。
“美娜。”到了此刻,他才相信自己的双脚已经踏上坚实地面,无比心安,“美娜。美娜。”
听他一叠声喊自己的名字,贺美娜略有疑惑,笑问:“喝酒了?你怎么总是喝完酒给我打电话。”
“吃了没有?”
“早就吃完了。我在帮力达整理小毛毛穿的衣服。”
“千万等我来了再开庭,不要缺席判决。”
“吃饭后水果的时候审完了已经。”她笑,“吃的还是我带来的葡萄。”
他也笑:“法官怎样讲。”
“姑念你我初犯,罚一次东道就完了。时间地点另定。”贺美娜又道,“你喝酒了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回去。”
他急切道:“我想见你。”
她柔声道:“好吧。”
背景里响起一把女声,带点戏谑的口吻:“打电话都这么痴缠。真是见了鬼。”
小情侣在张氏夫妇那里过了明路,说话便没了顾忌。
“力达赶我走。”
那声音又笑:“没有人赶你走,是你一晚上心都不在我这里。”
“我马上来。”
“我等你。”
危从安挂了电话。危峨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小青梅?”
他送走所有客人,又回过头来找儿子再聊一聊。恰好听见他说马上来,那温柔的语气是他这位老父亲从来没有听过的。
“是。”危从安自躺椅上弹起来,“我要去接她了。”
他走至池边,一矮身——危峨一吓,酒醒了大半,大叫道:“从安!”
话音未落,他已经伸手入水,折下一支睡莲,花茎留了近一米长,用来插瓶最好不过。他整条胳膊都是湿淋淋的,转头看向他父亲,脸上竟是一副孩童般的稚气:“怎么?不舍得?”
危峨放下心来,一挥手道:“我以为你喝醉了。随便摘。”
二楼窗边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危从安一口气折了五六支。因为是晚上,花已微微合拢,看不出什么品种。危峨道:“叫她插在花瓶里,加清水,多晒太阳。花开的时候清丽脱俗,令人忘忧。”
危从安笑笑,拿着花上楼去了自己房间。没几分钟再下来时已经换了衣服,擦拭干净的花束则用一张宣纸包住,拢在手里。
工人已经将他要的油松茸放到车上去了;庹叔驾着库里南在车道上等他。
直到换鞋出门,开门上车,他再未见到夏珊,再未见到那件瞪着他的雀羽花纹外套。他以为走出沼泽,岂料危峨竟绕到另一边开门上来,在他身边落座,一脸慈爱笑容:“我也出去兜兜风——怎么?不欢迎?”
家里三台车,还有一名司机待命。大不了叫的士。危从安正欲下车,老父亲钳住他的手臂:“今天晚上我跟定你了。”
凭什么将危从安的不听话全归结到丛静身上?他自己也是越老越倔,再加上点酒精催化,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气势:“老庹有没有这个本事你知道。”
危从安重新坐回去。
“您过多三个月再来跟吧!现在跟,太心急了!”
危峨笑了笑,突然盯着儿子的眼睛道:“男人戒烟只有两个原因。一是病得要死,一是爱得要死。穷得要死都不会戒。过多三个月?说不定她能叫你连酒都戒掉。”
危从安不想拖延时间,淡淡道:“随便吧。”
庹叔问了地点,将车开出去。
危峨道:“嘉觉区这个楼盘不错。交通便利,周边设施齐全。刚开盘时价格也不算高,很适合年青人置产。”
危从安道:“那是她朋友家。她不住那里。不要误会。”
危峨先是不语,又道:“何必呢?你越生气,我越要去见一见。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怕我吃了她不成?大不了,爸爸一句话也不说,只当我是个搭顺风车的老头子,行不行?”
危从安道:“刚才的醒酒汤,您没喝一碗?”
危峨笑了;他微微擡眼,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从安。爸爸老了。”
无需长篇大论;从父母口中头一回怅惘地说出“老了”这两个字对儿女来说不啻于当头棒喝。
老了便意味着以往由父母扛着的责任要动一动,移到儿女肩头上来。危峨见危从安有所触动,继续道:“前天晚上,我想要试试像年青时那样,一步跨三级地上楼。跨是跨上去了,膝盖疼了一整晚。”
危从安孝心大盛,诚恳道:“要不要加装电梯?我有相熟的代理。”
危峨一时语塞,又道:“爸爸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行,但你可以。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危从安道:“我现在过得很快乐,为什么要自己伸头过去戴一道紧箍咒?”
危峨道:“我没想过你回来后立刻一切听命于我。泼猴和师父不知闹翻多少次!新旧观念总要有一个磨合期。”
危从安道:“您就不怕我回了iTOY之后霸占一切,将夏姨和小凡扫地出门。”
危峨道:“你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危从安道:“对。我做不出来。但架不住有人总觉得我会这样做。我是很怕麻烦的人。既然生了嫌隙,在问题解决之前,还是避忌一点比较好。”
他说得十分直白了;危峨一时作声不得,良久才苦笑道:“不肯放手的,绞尽脑汁要抢回来;想交班的,避之唯恐不及。”
危从安道:“攘外必先安内。”
危峨叹了口气,道:“从安,我们父子难道不是一家人?你就这样生分?我自问是个开明的家长,以前你在TNT工作我从来不说什么,要钱出钱。现在,是你报答的时候了!”
危从安道:“现在?现在只是有一点摩擦就把这笔钱时时挂在嘴边。一旦我和您有了重大分歧,大概从小到大花在我身上的钱都得吐出来。”
危峨怒喝:“小孩子胡说什么?”
危从安道:“我明天开一张支票给您。”
危峨道:“我不收。”
危从安道:“不收的话以后请不要再提。”
危峨冷笑:“我不提你就能当不存在?你一直都是一个念旧,重情重义的孩子。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替你付一半了吧?这便是你下半辈子替iTOY卖命的定金。”
危从安先是不语,然后道:“如果我是个不争气的孩子,也会叫我回iTOY吗?”
危峨气定神闲:“你是我的儿子。不可能不争气。”
危从安笑了,轻声道:“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危峨道:“什么?”
危从安不语。危峨又道:“当初Chi’s转型,三分之二的长期订单交给iTOY做,是因为我们有这个实力。这是商业行为。是双赢。iTOY不欠Chi’s。”
他冷笑:“蒋毅确实极有手段。要不是Chi’s转型成功,我肯定像吃掉Angel’sJouets那样吞了它。那今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跑的就是戚家姐弟。”
他又道:“还记不记得Angel’sJouets是怎么垮掉的?我叫你写了一篇论文出来。”
危从安道:“记得。Angel’sJouets是因为盲目扩张,财务结构不断恶化,资金链断裂又找不到融资方而破产清算。后来分拆拍卖,iTOY以一亿八千六百万的价格买走了厂房和土地。”
危峨笑道:“没错。那时你高二。老庹自学校把你接出来,你穿着校服直接去了拍卖会场。”
即使现在市场疲软,那块地也已经升值数十倍。
危从安又道:“Angel’sJouets那样的老牌子,一向作风稳健,为什么会盲目扩张?因为他们急于开拓欧洲市场,通过格陵的中间代理人,接到了一张来自德国的超级订单,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在慕尼黑设立一家工厂,提高当地就业率。”
危峨冷笑:“一看就是骗子,整个行业没有人接。偏偏Angel’sJouets的尹总猪油蒙了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投钱去建设一个不存在的工地。最后才知道是自己的小舅子为了区区五百万赌债联合外人做局。”
他说:“从安,凡是被骗,都是内外勾结。这个内,可能仅仅是你内心的贪欲,也可能是一个你觉得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人。”
危从安道:“爸,总是您考我,我也考您一道题。”
危峨道:“你说。”
危从安道:“如果当初Chi’s将全部订单给iTOY呢。”
危峨想了想,道:“虽然超过了iTOY的体量,但开多十条线应该不成问题。那时候从银行拿贷款很容易,就看你胆子够不够大。”
危从安道:“没错。但是当时绝大部分上游原材料供应商都唯Chi’s马首是瞻。能不能吃下这么大的订单,能不能顺利履行合同,能不能还上银行的账,其实都在Chi’s掌握之中。您同不同意。”
危峨皱眉:“你想说什么。”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说。但我觉得您应该知道。”危从安淡淡道,“二十年前,戚阿姨邀请妈去万象工作。”
危峨道:“你妈只适合呆在校园里。叫她去制衡蒋毅?这种辛苦钱,她赚不来。”
危从安道:“作为回报,Chi’s会整垮iTOY。”
危峨大惊。
回到二十年前,行业龙头Chi’s想要整垮刚起步的iTOY大概也就和大象擡起前腿,踩死一只小鼠差不多。
而他的前妻,他威胁其放弃抚养权的前妻,大度地放过了这只小鼠。
当然,也有一定几率小鼠会钻进大象鼻孔,令后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百兽棋就是这种规则。
他后背凉飕飕,但立刻稳住心神,哼一声道:“你太小看爸爸了。iTOY也许会垮,但我不会。”
危从安轻笑一声,道:“是啊。我也觉得您不会。”
“二十年不说,为什么此刻说出来?”危峨疑惑地看着儿子,“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去报恩吧?开什么玩笑!”
危从安道:“从前到现在,没有报复。没有报恩。也别叫我此刻报答。我已经打定主意,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管正不正确。”
危峨沉默了一会儿,道:“竞业协议几时到期。”
危从安道:“明年年中。”
危峨道:“好。这段时间,我来解决你的顾虑。届时我看你还有什么借口。”
危从安道:“我计划年底订婚,明年六月结婚,然后去度蜜月——”
危峨一时酒气上头,口不择言:“你,下车去!”
他刚说完便后悔不叠;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庹及时开口:“从安。你爸不是受不得激将的人。除了你。”
危从安道:“我也是。庹叔,停车。”
老庹只得在路边停了下来。这里离张氏夫妇所住小区尚有百余米的距离。
危从安一言不发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庹令车慢慢滑行;老父亲总是先服软。危峨探头喊他:“我们就不进去了,在正门等你。慢慢来,不着急。”
危从安不予理会。